叶栾清楚,他是在憎恨她。如果没有叶栾,现在担任县丞的极有可能是他。又哪里会,屈居小官看宋邦脸色。“人总该有活头的,不是吗。就像你拼了命为平楚县摆平旱情一样,但你没有我那么幸运。你难道没听见他们议论你的话?”叶栾一言不发,嘴唇微抿,她在回想,想到了刘则忍所描述的那些场景。这让刘则忍更有了说下去的想法,但他刚一张嘴,叶栾却抬起手制止他,道:“‘匪遗芥麦,身腐百年’,那些种植芥麦非但无用,甚至可能找来祸端的谣言,难道不是你散布下去的费尽心思的,想要青云直上。”她伸出食指,撑在桌案上。“黔首,轻信而且愚昧。我在这里当官的时间长,比你更了解他们,”他嘘起眼,“他们本来就没有打从心眼里完全相信你,旁人点一两句,就可以煽风点火了,比如今早就来衙署叫嚣着向你讨要说法。这些酸东西,我自是不会编的,大概是哪个把你看不顺眼的人从诗书里随便摘了几个词骂你吧。你何必全心全意为这些人殚精竭虑?”“他们现在惦记着好的,不是你,是宋邦。因为他们知道,真真实实拿在手里有样子有重量的是宋邦给的钱,很多钱。而对于你说,他们又不愿意稍微动一下脑子,”他站起来,“不必你赶我,我很快能逃脱这个县了。钱,看在你的面子上,我就不推欠太久。”刘则忍走出门后,叶栾好似脚底不稳,手掌撑着桌面在原地微微摇晃站了一阵,而后缓缓陷进椅子里。她仰起脖子望见内堂里的大匾,用狼毫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,“天理人情”。刘则忍说的话又在她的脑海里响过一遍,那些人说她什么话呢。还能说些什么,解试结束后的人潮里,听着那么刺耳。一连串尖刻刁钻的评判,自认高明并且千回百转的比喻。依照刘则忍的话,既然没读过多少书,那么由此大概可见,依靠口舌来折磨人的手段,是不需要多少学问的,只需足够澎湃的愤怒。她将账本放进自己的匣子里,手持毛笔停在宣纸上,一大滴墨水滴落,她忽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拿起笔,只得放下,然后恢复了把头架在椅背上的姿势。不消片刻,吵闹声又从公堂窜进籍坊。袁明焕跑进来拍打叶栾的桌子:“不好啦,知县带人在公堂闹,说是要查人搜东西!”“昨儿个我不在,他不是早该查过了么?”叶栾直起腰,单手支住额头,语气里透着疲惫。袁明焕跺了一下脚,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因不符合年纪而显得滑稽的忧虑:“平楚县的老百姓被他打压惯了,看你一来,以为是软柿子抢着捏呢。不晓得他们到底是要寻公正,还是要把从宋邦那里受得气撒你身上。这回倒好,早上跑衙署弄了那么一出。这回他自己又来……”他手握成拳不停点自己的额头,这方,叶栾已是错开他走了出去。“知县来到衙署,是来探察办事情况的么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知县大可回府好生休养,因为衙署,有县丞叶栾,绝不会出什么差错。”宋邦眼睛一瞪,胡子被喷得翘起来:“府上被窃,谁也休想脱掉干系!来人呐,给我查!”叶栾面色如常,挪动一步退至一旁。袁明焕在她身后,戳了戳她的肩膀,待她转过来后,模样庄重道:“衙署一定会没事的。我买通了知县府里的小厮,听他说,那晚来偷东西的人是个女子。衙署里全是大老爷们,谁有事没事去扮女人啊。”叶栾不置可否,目光逡巡在那些翻箱倒柜的人身上:“怕就怕,那个女子,会把宋知县丢掉的东西藏在衙署里,然后嫁祸于我。”袁明焕被吓得白了脸,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:“那,那,那怎么办!我不想……”“嘘。”叶栾伸出食指置于唇上,再指向宋邦面前出现的人。“没有。”他说。“没有。”后面走来一个人,也这样说。都没有,他们什么没有找到。宋邦的脸色昏沉到底,狠狠瞥过叶栾,她尖细的眼尾却略带笑意,目送宋邦步伐无比沉重地离开。袁明焕扯了扯叶栾的袍角,有些怯怯地问她:“我可以留在衙署做事么?”刘则忍也快走了,衙署里现在紧缺人手。但叶栾稍有犹豫,道:“你是解试举人,留在衙署无职无位,岂不屈才?”“省试名落,在外游荡一年才回来。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参加明年春闱了,这些衙署里最基层的事,我可以更早了解啊。”他的想法简单直白,却出乎意料地打动人心。“好,”叶栾示意他看向公堂里被翻乱的书籍账册,“先从那里开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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